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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不過的距離

【生活文藝】

前田是日本人。我跟他相識在二零一二年的十一月。

那時剛剛刮起了遲來的秋風,在那秋意漸濃的季節,前田頂著3MM厚度的小平頭,穿著與他不相襯的藍色的牛津紡襯衣,下身穿著李維斯經典的501直腳牛仔褲。在銅鑼灣往灣仔的25路巴士上,我記得,秋風就像吳宇森電影鏡頭下的慢動作一樣,緩緩從手指寬闊的車窗吹進車內,吹起了他的襯衣衫尾。

而那天空般藍的襯衣在那秋風下,有意無意地,卻撩動了我的心。

「不如我們去南生圍拍照。」他就只說了這一句。那時候,我在想,假如笑容是機關槍,他的微笑將會使我體無完膚。然後,我們便約會一起去南生圍寫生拍照。

戀愛,原是多麼的簡單。

在南生圍那天,我們實際並沒有做什麼活動,前田和我甚至不認得路,我們就聽著耳邊的狗吠聲,和追著行人的腳步,慢慢摸索到橫水渡,在那男人的竹竿下,慢慢撐到了彼岸。我們在那僅能並排的碎石小路上,就這樣一直走著,偶爾停下,我們會提起相機拍照,然後我們一起走到了電影《導火線》的舊屋,我們在樓梯下,有人在樓梯上放鸚鵡。前田說他怕那鸚鵡,我笑他的膽小,然後我們走過過甄子丹走過的舊樓梯,走上第二層一直眺望遠方,回過神來,原來日已半落,天空染了半邊紅,剎是漂亮。至少,那是甄子丹沒有看過。

前田和我都很喜歡看電影,我們第二次約會是便一起去了戲院。看完戲後,他沒有大聲訴苦很悶,而在戲的中途,在梁家輝說警隊有內鬼的那一剎,我偷偷摘下了3D立體眼鏡,偷偷的轉過頭,偷偷的瞄了一眼,前田他偷偷的睡了。我們就這樣偷偷的渡過了許多日子,做了很多事,偷偷的,沒有人知道。在看畢電影後,前田和我一起乘地鐵回家,我們並排坐在一起,就像在南生圍那天並排走一起一樣,我們肩貼肩,他除下耳機,那是Adele的《Let the skyfall》,響得徹耳。他問我「你聽不聽?」我口裡嚷著Adele有什麼好聽,然後左手隨手接過了耳機掛在我右邊耳朵。不知道是Adele 的聲線太響亮,抑或是地鐵太多人、消耗光車廂內的氧氣,那一程車的時間,總覺得好長好長。

有一天,前田這樣問我:「香港到日本有多遠?」

「香港…日本..」我試圖組織世界地圖。

「是很遠。」他近乎竭斯底裡。

「那末,我們有多遠?」

我不敢作聲,彷彿一個呼吸會轟炸了整個世界。

「那是香港到日本的距離。」他低下頭,撥弄著那件天空般藍的襯衣。

那一天,我的心似大雨將至那麼潮濕。

和前田在聖誕節約會完之後,前田和我吵架了。我們有四個月沒有再說話,傳送給他的訊息就好似將石頭投進了大海一樣,有那響亮扑通的一聲,卻沒有縱影。很多時候,我獨自一人經過前田和我走過的地方,才發現香港原來真的好小,每一吋地方,都彷彿有過前田和我的足跡,每一口空氣,前田和我都彷彿共同擁有過。

有一天,我躲偎在家中,看了哥哥的《春光乍洩》,我問前田──

「不如我們重頭來過。」

「不如算吧。」

原來,他不是何寶榮;我也不是黎耀輝。

那是他最後的短訊答覆,我曾經認為,如果我曾積極一點,在南生圍那天敢牽著前田的手;如果我曾勇敢一點,在摘下3D眼鏡的一剎,敢偷偷的吻下去;如果我曾在意一點,聖誕節後的四個月肯不放棄繼續追求,都不至於今天光景。我看著維港對面五光十色的燈飾,不及聖誕節來得璀璨耀眼,而身邊人聲、浪聲,快要把我淹沒。

在那天,我發現,他的笑容不是機關槍,但愛情卻是。

後來,我又一次撞見了前田,我沒有講話,前田卻說:「不會,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前田就這樣轉身,靜靜地離開;在他後面的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他離開,在那個我和他相遇的25路巴士站。從那天開始,我就再沒有見過前田,一次也沒有。也許是互相擦過,上帝卻不讓我遇見。

「人生是不斷的放下,但最遺憾的是,我們來不及好好告別。」《少年Pi》那是我和前田看的第二套戲。

我原本以為我只是錯過了這一班車。原來,這一架車卻從來沒有停竭過。我和前田之間總是有不可跨過的距離,那是車不能至的地方,那裡有路軌,那裡有天堂,即便種上傑克的魔豆,也不能縮短我們的距離,即便是一公分。

如果我曾、如果我曾!有時我在想,如果我不曾與他鬧翻,如果我不曾與他約會,如果我不曾在那秋意漸濃的季節、遇上那個穿著天空藍襯衣的他,想到了天昏地暗。最後卻發現,世界或許並無什麼不同,至少無因我而有什麼不同。

「前田不是個日本人。」

「對。」

「前田也不叫前田。」

「對。」

「前田不是男人。」

「即管如此,我始終認為站在這裡的應該是一對。」──黎耀輝《春光乍洩》。

作者:張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