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人工智慧（AI）、虛擬實境（VR）以及虛擬人像技術的迅速發展，人類在數位世界中重塑生命的可能性正逐漸成為現實。然而，這項技術突破同時引發深刻的倫理與哲學辯論。當 AI 開始介入人類角色的構建，隨之而來的道德困境，勢必對社會、法律、情感及倫理秩序造成重大衝擊。
2020年，南韓文化廣播公司（MBC）電視台推出紀錄片《與妳重逢》（Meeting You），利用 VR 技術幫助一位母親張智星「重逢」因病離世的七歲女兒。製作團隊透過照片與聲音資料重建女兒的虛擬形象，並在元宇宙中呈現其「重生」。此舉雖令觀眾深受感動，首播收視人數達數百萬，但也引發廣泛爭議。心理學者認為，這種「重逢」體驗或能幫助母親緩解喪女之痛；然而，反對者則指出，這可能阻礙喪親者重新面對現實生活，甚至批評電視台藉母親的悲痛進行情感消費。此爭議進一步引發思考：當虛擬技術能讓逝者「復活」，是否顛覆人類對生死的固有認知？更甚者，若生者將情感完全寄託於虛擬親人，是否會重構倫理關係？
紀錄片製作人不僅重建了逝者的形象，甚至可能操控其思想與行為，扮演「創造者」的角色。隨著 AI 技術深度融入 VR，虛擬人類角色或將具備獨立思考能力，意味著創造者不僅塑造外貌，更賦予其「人格」。此種權力結構引發重大倫理疑問：誰擁有虛擬生命的控制權？其行為責任應如何界定？
類似案例並非南韓獨有，美國與中國近年亦出現利用 AI 與 VR 技術「復生」逝者的商業服務，被稱為「哀悼科技」，透過生成虛擬人類，提供所謂「永生」體驗。隨著 AI 語音與影像合成技術日益精進，「復生」的人類愈趨逼真，幾可亂真。
除了「復生」，這技術應用更延伸至「預見未來」：部分父母希望提前看到子女長大後的模樣，遂以 AI 模擬其未來形象，提前十數年與「長大後的子女」相見。此舉不僅挑戰時間的自然秩序，也深刻改變親子關係的心理結構。
AI 仿真技術的進步，如 Deepfake 已被廣泛用於製作虛假影像與聲音，並在網絡詐騙中造成重大損失。當虛擬身份能輕易偽造，社會信任機制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然而，技術帶來的另一層風險，則是可能顛覆人類心理與倫理的規範。
事實上，新科技已改變人類的情感習慣。今年劍橋大學年度詞彙「Parasocial」（單向情感聯繫）反映出，隨著人們融入網絡生活，虛擬世界的單向關係已成常態。復生與創造虛擬親人，或許正是建立在這種單向情感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新的人倫模式。
人類歷史中，扮演「創造者」的慾望屢見不鮮，而 AI 的崛起使此慾望獲得前所未有的技術支援。虛擬科技將「不可能」轉化為「可能」，顛覆生死界限，重塑過去與未來。然而，當虛擬世界逐漸被視為「另一種真實」，我們又是否準備好接受兩種現實並存的倫理框架？
蘇啟智
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專業應用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