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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總講堂】懷人憶事 《明報》兩老闆

(一)提起《明報》的發跡史,很多人只知查良鏞(金庸),而不知有沈寶新。《明報》之成功,很多人甚至史家,都說沈寶新功不可沒。不錯,沈在《明報》的功用,不在文,而在武。所謂「武」,是指他從不理編輯部的事,只負責經理部。《明報》正是這兩位股東,一文一武,精誠團結,捱出頭來。

二〇一八年四月中,我得到一個不幸的消息,沈寶新逝世了。這噩耗,他家人不知如何,掩蓋得密密實實,不發訃聞,只簡單舉喪,下葬了事。一代報人,悄然而去,我聽後不禁黯然。於是,寫了篇新聞,發表在學校的網站,唯引不起社會的關注。

我和沈寶新頗有淵源。

二千年,我和一班朋友在跑馬地賽馬會吃下午茶。鄰座是沈寶新夫婦和他幾位朋友,悠然啜茗。沈寶新一見到我,即呼我過去,對著他的朋友說:「他呀,如果不是我,他也沒有今天。」

當時,我是某報的總編輯。他這話沒錯,遙想一九七〇年代初,我一貧如洗,在圖書館看《明報》, 見有招聘廣告,於是寫了一封認為沒有多大希望的應徵信。出乎意料,竟有回覆叫我去面試。當時一身寒酸,到北角南康大廈《明報》見工去也。到時,已見多人在場。有一外省大漢派發幾張原稿紙,囑寫一篇短文,再翻譯《南華早報》一段新聞。

原來不用看學歷、履歷,以筆寫就行!我登時鬆了口氣。不用四十五分鐘即交卷,大漢瞧我一眼,將我卷攜之出外,不久即回,問我何時可上班。哈哈!那時之心花怒放,非筆墨所能形容。離開時,其餘的應徵者,還低頭書寫呢。

如此這般,我便入了報界。那位大漢,就是沈寶新先生。的確,我就憑沈先生的「慧眼」,投身報界掙扎出來。

沈寶新死後,我翻尋書刊、網上資料,都找不到有關他的文字、相片。後來在一本書:《歲月的智慧:金庸和他的師友們》(蔣連根著,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4年)中,找到其中一篇〈精誠合作三十年——同學沈寶新〉,那才獲得些少文字史料和沈寶新金庸合拍的照片。

事業有成時的沈寶新(左)與金庸(圖片取自蔣連根著《金庸和他的師友們》)

沈寶新,浙江湖州人,出生於1921年。是查良鏞中學時同學。一九四〇年代末,兩人在香江相逢。一九五九年,兩人決定創辦《明報》。在《明報》最艱難時期,沈寶新沒查良鏞那麼重的頭巾氣,主張辦馬經版,銷路果有突破。在經營方面,無論印刷、廣告、發行,都做得有聲有色,被譽為查良鏞的最佳拍檔。

在網上那段新聞中,我曾爆料沈寶新除經營《明報》外,還與人開辦印刷廠,自設出版社,出版過「三毫子小説」,情色雜誌《藍寶石》、家庭刊物《幸福家庭》、電視周刊《金電視》、馬簿《好運馬經》等,是一九七〇年代出版界的風雲人物。

蔣連根這部書,幾一網打盡金庸的師友,娓娓道來,值得一看。


沈寶新夫婦與查良鏞長女查傳詩 (筆者提供圖片)

 

(二)金庸病逝,各媒體競相報道,沸沸揚揚。若論金庸的文學地位,此舉確是無可厚非,但說到《明報》這張報紙時,似乎一切功績全歸查大俠,那就值得商榷了。没有沈寶新,金庸這書生又怎可將《明報》熬出來?

沈寶新是查良鏞的中學同學,原本在印刷廠工作,一九五九年,金庸找他,計劃辦一本叫作《野馬》的雜誌,以他的武俠小說作賣點。在籌備時,發行商勸他們不如改出報紙,一旦成功,便如印銀紙。如此這般,《明報》誕生了。

在職務的分配上,金庸專責編輯,沈寶新專注經理部。據聞,當年兩位老細的太座,查太朱玫在編輯部,沈太冼妙華當了火頭將軍,煮飯給人丁尚單薄的報館中人吃。那段奮鬥的日子,我聽了,着實感動。

沈寶新為人低調,《明報》對外對內事務,全由金庸出面。畢竟,金庸名氣大,股份也多,沈老闆唯有退站一旁。所以,外間只知有查,不知有沈。

沈寶新負責的經理部,據張圭陽《金庸與報業》説:「沈寶新的管理哲學,就是成本控制,而成本控制的一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低工資與小編制。但是在《明報》不斷擴張之下,經理部工作量也相應增加。沈寶新採用兼職制,鼓勵員工在公司內兼職。」一九七〇年代,我在他手下打工,明知我在外身兼兩職,他也笑呵呵,任我們出外搵食。

倪匡說,金庸是「一流作家,九流老闆」,這評語相當中肯。至於沈寶新,我想,管理是否一流,不知;老闆絕對不是九流,應勝金庸吧。

不過,據張圭陽說,在六、七十年代退休保障欠周的年代,員工急需、婚嫁、置業時,兩位老闆從不托手踭,借款免息;尤其是沈寶新,對經理部員工特好,被冠上「老豆」之名。

沈寶新聲大音宏,說起話時姿態十足,人又緊張,員工為他起了個綽號:大導演。大導演「教訓」夥計時,全不理會旁人感受,一味炮轟,有時還拍枱發洩,但過後又和顏悅色了。至於查老闆,卻是「溫文」得很,對犯錯的夥計,從不當面指責,只是一張紙條下來,「指點」一二。所以,個個都叫他做「字條老闆」。

有年,我在九龍灣偶遇《明報》離職老臣子陳非。我們站在街角閒聊,忽地講起「字條」,陳非聲音扯高,說:「我家藏一大疊!」我笑道:「拿去拍賣、炒賣,發達咯。」又說:「或可據之寫篇傑作,圖文並茂。」

可惜陳非不久病逝,「字條」下落不明。

沈寶新西歸,無聲無息。我在校網的「獨家消息」,也沒引起多大注意。其後,在報上寫了篇《沈寶新去矣》,關注者也少。與查大俠之「輝煌」,相差遠矣。

若論文事,金庸可不朽。

若論報事,金庸固是首功;若無「大導演」,這齣戲又怎拍得成!

★黃仲鳴

暨南大學文學博士、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副教授,曾任香港作家協會主席、香港《星島日報》執行總編輯、《東方日報》總編輯、《百家文學雜誌》總編輯、香港《作家》主編,著有《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一個讀者的審查報告》、《閱讀報告》、《不是辭典》、《另類辭典》、《追蹤錯別字》、《不正則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