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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門佳片】《乞丐》:屬下階層的迷夢

片名:乞丐(Accattone)
導演:皮耶保羅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
國家:意大利
年份:1961
豆瓣評分:8.3
IMDb評分:7.9

戰後的意大利百廢具興,然而在首都羅馬市郊,總有一群人徘徊於貧困的邊緣。身為三百萬居民中的一員,人稱「阿加東」(意為「乞丐」)的維多里奧並未投身城鎮建設,而是終日與朋友遊手好閒,僅靠收留妓女瑪達蓮娜、奪取她的日常所得維生。變故很快到來,瑪達蓮娜被車撞傷,晚上站街又遭到流氓毒打,在漫長的指認程序中,她誣陷了另一幫她素來厭惡的地痞,隨後因作偽證獲刑一年。

失去收入來源的阿加東食不果腹,去探望兒子,順便向前妻借錢,卻被她的家人拳腳相向,於是試圖將遇見的純樸女孩史黛拉變成第二個瑪達蓮娜,誰知初次接客已告失敗。他無可奈何,決心做搬運工賺錢養家。經過一整天的體力勞動,阿加東疲憊地入睡,結果做了噩夢,夢見和朋友一起參加自己的葬禮。次日,意志薄弱的他放棄工作,與兩名同伴在街頭伺機行竊,而命定的結局早已在下一個路口等候多時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意大利受益於馬歇爾計劃,國內經濟狀況很快恢復至戰前最高水平,城市景觀日新月異,國民生活大幅改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運動隨之失去了自然主義式再現的對象,日漸衰落。在物質富足的背後,人與社會相疏離,陷入相互隔絕、無法溝通的境地,因此在電影題材方面,平民的日常生活景況逐步讓位於中產階級苦悶的個人內心體驗。

帕索里尼的小說《混日子的男孩》與《暴力人生》。

帕索里尼作為這一潮流中的異類,兀自將鏡頭對準了社會底層。《乞丐》是他執導的首部作品,劇本改編自他的小說《混日子的男孩》(Ragazzi di vita)和《暴力人生》(Una vita violenta)。雖然馬克思認為,流竄於窮街陋巷的流氓無產階級無法產生階級意識,無助甚至有礙於社會進步,但對帕索里尼來說,農民和城市流氓無產者身上體現出一種前現代、前資本主義的善的殘餘,他因此將貧窮與正義視若等同,承襲葛蘭西的理論精神,為屬下階層(subaltern)發聲,同時著力刻畫人物複雜的心理現實,使得《乞丐》成為用粗鄙語言寫就的影像詩篇。

阿加東對人生的看法是徹底的失敗主義與逃避主義。

帕索里尼的好友法蘭高薛提(Franco Citti)在片中飾演阿加東一角,將這個皮條客的卑劣、幼稚、懶惰、憤怒演繹得淋漓盡致。總括而言,阿加東的行徑是徹底的失敗主義與逃避主義。史黛拉勸他找一份正經工作,他竟忿恨地回應道:「找活幹?讓別人吸我的血?休想!幹活,只有畜生才幹活!」於是他只能日復一日等著天降「嗎哪」,無論如何負隅頑抗,也終將在名為「世界」的龐然巨物面前敗北,反之,一旦他萌生洗心革面的念頭,馬上就是死路一條。

死亡的預表不期然地以啟示之夢的形式降臨,在這一煎熬的核心場景中,朋友們西裝革履、手捧花束,問維多里奧為何還不來參加「阿加東」的出殯儀式。灰頭土臉的維多里奧低頭一看,自己也已穿上整潔筆挺的正裝。「被資本收編」在布紐爾《比莉迪亞娜》和《沙漠中的西蒙》中表現為生之變幻莫測,在《乞丐》中則表現為死之確鑿無疑。除了精準的表意,通過後期配音刻意造成的音畫錯位也起到了極佳的藝術效果。

導演帕索里尼(右一)在《乞丐》拍攝現場。

但是這又如何呢?說到底,誰會關心自身視界之外窮苦男女的性與死呢?「性生活的經濟側面無非是經濟生活的性側面。」阿加東的生活圈子已經被排除在大眾消費的交換秩序之外,各人只能以不同方式「出賣肉體」來索取入場券。換言之,追逐效益的工業化、社會關係的商品化將他們迅速拋離,並迫使越來越多原本屬於家庭的私密物進入公開談論甚至叫價的領域。

宴會上妓女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中的名句,不僅是對史黛拉處境的貼切形容,也是對當代社會的最佳概括:「入此門者當棄絕一切希望」。在巴哈《馬太受難曲》最後樂段「我們坐下並落淚」(Wir setzen uns mit Tränen nieder, BWV 244 Nr.78)的循環往復之中,無產者的救贖被無限推延。而生命喪失一切權力的赤裸狀態,最終將會在帕索里尼的遺作《薩羅或索多瑪120天》中發展出它的極致。

法蘭高薛提更為人所知的角色是《教父》中阿爾柏仙奴(Al Pacino)在西西里島逃難時的保鏢。左為法蘭高薛提,右為阿爾柏仙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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